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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錄《在高處遇見自己》序
沒想到《永無高處》出版后半年多就賣斷了,會再版,會以《在高處遇見自己》為名,出全新圖文修訂本。我知道,這絕不是因為我的寫作,卻關(guān)系山水。
電影《侏羅紀(jì)公園》里有句讓我印象深刻的臺詞:“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span>
在一個混亂和絕望的時代里,這句話耐人尋味。它道出生命體征里不可抑制的生長特性,涵蓋了包括山水草木世界及其間的蕓蕓眾生。從人類嘴里說出,是無奈,也是一種絕不回頭的堅信。
在2003年5月以前,我活在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城堡里,一度以為那里業(yè)已崩塌的一磚一瓦都真實可信。直到有一天,我?guī)е鴫粝?,走進了那個山水草木的世界。在那里,我哭了,共四次。每次哭過,心,就像被泉水洗過一樣,透明、清澈。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人性與山水草木世界的靈性可以相通、共振。幸運的是,至此以后,我生命得以與山水相連的方式呈現(xiàn)。第一次,是攀登;第二次,是攝影;最后一次是寫作。
寫作,對于我,比前兩次都難。我覺得那像是在風(fēng)雪中追逐自己蒼涼的背影,不僅苦行,且時常須觸碰靈魂,如此,便會痛及神經(jīng)。加上自己讀書本就不多、不精,又多為亂讀,缺少寫作技巧和駕馭文字的能力,為此,我對寫作抱有的基本態(tài)度是羞愧與羞澀交加。
這本書的出生,我想過,首先還是得益于“敬畏”二字?!熬次贰笔欠N態(tài)度,首先是對山水。而對寫作的敬畏則緣于我小時候特別喜歡讀書,那些能寫出書的人在我心里都有“神明”一般的地位。后來,當(dāng)自己也嘗試去寫作時,覺得它雖然沒有攀登和攝影來得直接、徹底,卻也有種深刻、持久、令人回味于心的力量。只是我深知自己文字功底淺薄,便想到要借助前兩次的存在,去做彌補。唯有“敬畏”,才讓自己坦誠靈魂,倒逼自己只說真話,也許才會產(chǎn)生一點可讀的價值。
但,這還遠遠不夠。以至于當(dāng)這本書出生時,我甚至羞怯到?jīng)]有勇氣去打開它。我讓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十幾天沒有翻過一頁。
好在,我可以用這本書去做另一件事。2012年暑假,正值這本書還在編輯階段,我與14歲的兒子及15歲的表弟騎行川藏。在到達拉薩的第二天,我和兒子坐中巴,用半天時間去了浪卡子縣。在縣教育局,我表達了想將這本書所有的稿酬和兒子一點壓歲錢捐給道布龍村完小的孩子們買教具的想法,并強調(diào),雖然這筆錢不多,但還是想??顚S茫驗槲液竺孢€要將自己賣書的所有利潤捐出來,想做個長期資助項目。在從拉薩出發(fā)前,我在電話里就提出捐助的前提:不接受宴請,不接受宣傳。我想讓兒子靜靜地去感受心里一些能讓他自己柔軟的東西。所以當(dāng)那天辦好事,我與兒子坐在街邊一個空蕩蕩簡陋的小餐館靜靜地就餐時,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空氣中、陽光里漂浮著的那一縷蛛絲馬跡,以及上上下下的塵埃。那一刻自己的心里,竟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曾有過的充盈、愉悅、溫暖、自由和滿足的感覺。那次,我明白了幫助的真相,其實是救贖自己。
這本書能夠出版并再版,一部分是借助了網(wǎng)絡(luò)力量。在這里,必須感謝“涯叔”?!把氖濉本褪翘煅?,是一個包容性極大的虛擬江湖社區(qū)。是“涯叔”讓我在其平臺上實現(xiàn)了生命轉(zhuǎn)變形式后的第一次呈現(xiàn),并因此有一天被評為“天涯十大旅游達人”。久之,終于混得一絲小小名氣,以至于有天我在天涯上收到一位粉絲的消息,說是想出版我的書。那位年輕人是出版社編輯于至堂,是我第二個要感謝的人。說實話,爬山,再陡,我都不害怕,但一談起寫書,就感覺縹緲、心虛,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回絕了好幾家出版社的稿約。但最終,我卻被他的執(zhí)著和認真打動,在忐忑不安中答應(yīng)了他。
但,說到底,是前面提到的那個山水世界才是這本書出生的子宮。在這里,我必須多談點山水。
我們真正的母體是大地,滋養(yǎng)人類的是山水。大地與人類之間的關(guān)系猶如母子,山水就像臍帶,是一條人與自然相連的秘密通道。以前的人都認同人類歸屬自然這樣一個主體身份,他們以土地為生,崇尚和敬畏自然,魏晉以來,更是一度出現(xiàn)了許多山水詩人、畫家,歷史上常有許多有智慧的人會選擇一片山水作為自己歸隱之地,比如陶淵明?,F(xiàn)代工業(yè)文明實際上卻割裂了人與自然的這種關(guān)系,人們變得自以為是,許多地方平山填水,造起城市,再用鋼筋水泥將自己禁錮在一個個狹小的空間,人們甘受體制箝制,失去自由,是為了滿足人的物欲。而這種物欲沒有節(jié)制的結(jié)果,是導(dǎo)致人們原本自然身份的逐漸喪失,進而變成權(quán)奴、錢奴、房奴等。那條通道就此堵塞,我們也失去了源頭,以至于風(fēng)水倒轉(zhuǎn),節(jié)氣失調(diào),各種災(zāi)害、疾病層出不窮,人類的苦難就此連綿不絕,這是時代的悲劇,這也是絕大多數(shù)城市里的人沒有歸屬感的原因,沒有了山水,地氣從何而來,怎么滋養(yǎng)?
我對山水的記憶要回溯到20世紀(jì)70年代。那時,家里很窮,我父母是地質(zhì)隊員,父親的另外一個身份是右派,一家人住在一個叫新橋的鄉(xiāng)村。在那里,我得過一種因為缺少營養(yǎng)才會患上的病,叫“疳積”。用針在手指上一扎,流出的不是血,而是粘稠狀的黃色液體。那時,家里沒錢買魚、肉,于是能干的大姐就經(jīng)常會在晚上帶著我去河邊、池塘邊,有時,是十多公里外的水庫去“扳蝦子”,或者星期天帶著我去山上“打毛栗”?!鞍馕r子”的網(wǎng)是用地質(zhì)隊發(fā)的紗布口罩拼接一塊一米見方的方塊,再將紗布四個角綁在用二條竹批交叉成十字的頂端,在半塊長條形磚頭上左右各掏二個小圓洞后,將磚頭綁在竹批十字交叉的下方,再用繩子一頭拴緊在竹批的十字交結(jié)處,另一頭拴在一根長竹桿上。“扳蝦子”的餌料是用榨油坊間的碎油餅與炒熟的面摻和在一起,很香。來到水庫邊以后,先將餌料塞滿在磚頭上的二個孔洞里,然后將網(wǎng)慢慢沉到水里,等那些蝦子來覓食?!鞍馕r子”要等,要學(xué)會安靜才行。我就經(jīng)常那樣坐在水岸邊,一待就是一個夜晚,有時困了,那時滿世界的蛙和蟋蟀的叫聲會慢慢與我迷迷糊糊的夢境連成一片。在山上,“打毛栗”走累了,也會停下來休息,這時耳邊除了好聽的鳥鳴和風(fēng)拂過樹枝的聲響外,四周會呈現(xiàn)一片蒼翠的寂靜?,F(xiàn)在想來,我對山水那種天然的親近感可能就源于當(dāng)初那些聲響對我的持續(xù)浸潤。
山水對我的影響和改變也并非立竿見影,我也有過完全脫離山水的日子,過去那段經(jīng)商經(jīng)歷,確實將我“三觀”盡毀。輕狂、浮夸都不足以形容我當(dāng)初的自以為是,只是后來的攀登,又讓我得以在高海拔極限環(huán)境的磨難中漸漸找回自我。尤其是那次珠峰遇險,恍若重生的經(jīng)歷直接將我的攀登從對高度的探索變成了對自己內(nèi)心的不斷反省。
后來,攀登不再是為了證明,而是為了發(fā)現(xiàn)的愉悅。我重新在山水中找到了山水,又在山水中找到自己,并因內(nèi)心引起的震蕩,催生出對這個星球的無限感恩之心。后來,我決心即便沒有能力去做地球的衛(wèi)道士,起碼也要成為一名忠誠的山水侍奉者。而山水自若,如何把握,關(guān)系整個星球和人類命運走向,我們?nèi)祟惔_實應(yīng)該好好思考。也許,對于現(xiàn)在的人來說,只是小事,畢竟還遙遠,但對于我們子孫來說,則比天大。以至于后來,小于要我為《在高處遇見自己》起個副標(biāo)題,幾乎沒有多想,我就在稿紙上打出:我的山水十年。
正因為如此,我將書的稿酬悉數(shù)捐出,與品格無關(guān),卻能歸于自己對山水身份的一次再認同,是自然而然的一次流淌。
此外,《永無高處》發(fā)行期間另外兩件事的發(fā)生,也足以影響我今后人生的脈絡(luò)走向。一是關(guān)于我的好友楊春風(fēng)。他是為本書寫序的中國民間最具攀登實力,即將完成對14座8000米級獨立雪山攀登的攀登者。他死了。他是在2013年6月23日攀登南迦帕爾巴特峰雪山過程中,被塔利班用手槍頂著腦門打死的。我們曾經(jīng)連續(xù)三年一起攀登過雪山,他的死,對我造成的心理沖擊不小。我寫了《一本沒送出去的書》這篇文章,刊登在《南方人物周刊》2013年第22期上。在這篇文章里,回憶了我們交往的點點滴滴,但我最想說清楚的是,我們?yōu)槭裁匆ヅ实?。最后,我寫下兩個心愿:
是呀,我能做些什么呢?我想了想,決定先做兩件事。一是寫篇悼念文章,二是自己買些春風(fēng)為我作序的書,所有利潤全部捐給春風(fēng)的家人。還有一件,是為自己做的,也是為了紀(jì)念:等兒子上了大學(xué),我攀登的第三座8000米雪山,必是道吉拉里。
道吉拉里那次攀登,春風(fēng)原本邀請了我,后來考慮到風(fēng)險,還是放棄了。所以還是為了紀(jì)念,此次再版時,我將為春風(fēng)寫的那篇文章也放在了書后。
二是關(guān)于山水青居。我一直想找到一個能樂山樂水的地方,那里沒有冬夏,只有春秋,就像先哲孔子在《論語》里描述過的理想生活狀態(tài):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陶淵明一直是我的精神導(dǎo)師,他在結(jié)束了13年仕宦生活后,回到家鄉(xiāng)的次年,在《歸園田居》最后一句里寫出了他為什么要這樣做的理由:
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
在人類棲居的地方,我覺得只有鄉(xiāng)村才最接近自然,而有山有水的鄉(xiāng)村,更是。2012年夏季我與兒子騎行318國道在拉薩分手后,來到了大理洱海邊的一座鄉(xiāng)村里,一住就是六天。后來,終于在離古城不遠的一個叫著馬久邑的鄉(xiāng)村,找了一塊背山面海的地方,租了一塊地,又用大半年時間,建了一座小小的房子,取名山水青居。
這是一座以山水?dāng)z影為主題的客棧,我希望它能讓我過上一種寧靜、自在、自足、自由的生活。
陶淵明《歸園田居》的開頭一句是: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當(dāng)初五柳先生如果不是那么摯愛丘山的話,他也決不會用整個后半生去堅守一種貧困,我想,那正是他心中的無價寶。我知道,我永遠做不到那樣,但我卻想在青居門前的洱海邊也種上五棵柳樹,這會讓我時常提醒自己:如果我有了一些錢,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一些需要幫助的人,能彼此產(chǎn)生一點溫暖的愛意。
我的另外一個幸運是:在攀登和行走間,我用相機鏡頭記錄下了盡可能多的場景和故事。開始只是記錄,后來則是因為喜歡,現(xiàn)在則成為了一種期待。我想,如果能用攝影直接呈現(xiàn)山水的美好,讓更多的人去感動、思索并能重新認識、敬畏、感激我們這個星球就好了。我想,也許,這才是當(dāng)下攝影最需要解決的課題。2013年歲末,當(dāng)我與《中國攝影》編輯部主任陳奇軍老師談及這個話題時,便有了該期刊2014年第2期對我的一個專訪,這次也一并收集到本書里。
我知道自己的卑微,但我不怯弱,我要一直積蓄力量,去堅持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將生命走得更寬。山,我會一直爬。攝影,將是我的第二座珠峰。寫作,是苦難,也是我生命里的桃花源。
關(guān)鍵是,我不能使自己的背影模糊不清。
“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笔且环N流動的狀態(tài)。
我愛流動。我以為只有山水的氣韻,能消解生命深處的苦楚。
青衣佐刀2014/3/27清晨于馬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