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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錄黃河源頭:五千年文明五千里路
從茶卡湖出發(fā),我們向東走了一段回頭路,但并沒有原路返回倒淌河鎮(zhèn),也沒有重走返回瑪多縣城的高速路。就在頭一天夜里,司機聽旅館經(jīng)理說了一條捷徑,他決定試試。司機和翻譯以前都沒走過那條路,但他們都贊成,我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于是就這么干了。我們拐上一條土路,一路顛簸而行,有時干脆就沒有路了。每過大約半小時,偶爾看到有牧民,我們就停車問路。就這樣朝東一直走了整整五個小時,然后向南轉(zhuǎn)過一道彎。這時,我們絕望地發(fā)現(xiàn)迷路了,那條崎嶇的山谷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在這片杳無人煙的地方,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座廟。不過車開不過去,翻譯和我就下車走過去。它看起來很近,卻走了半小時才到。產(chǎn)生錯覺的原因,估計是除了廟所在的光禿禿的山坡,沒有其他的參照物。不過我們總算走到了廟里,而且喇嘛還很友好。他們弄明白了我們的來意,指了指旁邊的一個山谷??墒悄抢锔緵]有路,只有長滿草的斜坡,但他們堅持說那里就是我們要找的路。于是我們走回吉普車,開車進入那條山谷。沿著一條馬走的小道,先是上坡,再是下坡,然后穿越了看不見盡頭的草地。天開始黑了,我們繼續(xù)往前趕。吉普車的前燈只能照亮正前方,如果路上出現(xiàn)岔道,我們根本就不會知道。到晚上八點,終于看到遠方有亮光,于是就朝著亮光開了過去。又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們上了高速路,到了卡車??空竞涌ㄦ?zhèn)。這條“捷徑”我們一共走了九個小時。我們都已筋疲力盡而且饑腸轆轆,一方面是勞累,更多的是恐懼,在杳無人煙的戈壁和枯草地里迷路的恐懼。坐在搖曳的燭光里,吃著熱乎乎的面條和羊肉,然后在一間泥砌小屋的木板床上睡覺。一切都變得如此美好,真要深深感謝在關鍵時刻幫助我們的人。
第二天是5月23日。1951年的這一天西藏人民擺脫了農(nóng)奴制和宗教壓迫,迎來了解放。解放日快樂!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大地上一片白茫茫。不過高速路還好,雪只有一兩英寸厚。我們向南過了幾個山口,在溫泉村停下來吃午飯。顧名思義,這個村子附近有溫泉。我們又吃了好幾碗熱騰騰的面條和一盤羊肉,就朝一條小溪走去。我用溫泉洗了頭發(fā),又泡了腳。我心里清楚,這很可能是接下來的五天里洗的最后一次澡了,以后別說熱水就是冷水澡都別指望。
我們繼續(xù)南行,一路上的風光越來越好看,到了花石峽鎮(zhèn),景色更是變得醉人心魄了。道路沿著一條小河穿過了阿尼瑪卿山脈的一個山口。鋸齒狀的山脊白雪皚皚,包圍在廣袤的草原中。如此壯美的景色,卻看不到多少人類的蹤跡。這一切簡直令人難以理解。中國擁擠著十幾億的人口,怎么還會有這樣人跡罕至的仙境呢?
路從花石峽開始分岔,向左的一條通往阿尼瑪卿山。在二十一座藏族的圣山中,海拔六千米的阿尼瑪卿排名第四。正因為有這一殊榮,人們經(jīng)常可以在山上看到天葬。這種儀式最近才對外來客開放。但是我的時間有限,不得不放過阿尼瑪卿山繼續(xù)南行,終于在太陽就要落山前趕到了瑪多縣城。
盡管一路上有好幾個卡車??空?,但論縣城,瑪多是唯一的一個。我們剛到瑪多,一場暴風雪就降臨了。在找住宿的地方之前,我們把吉普車停在當?shù)嘏沙鏊T前,然后進去登記。進去后不久就發(fā)現(xiàn),我雇車和翻譯的那家旅行社竟然忘了為我們辦理許可證。換句話說,瑪多縣城和黃河源頭之間的蠻荒之地,我們是不可以來的。這太突然了,卻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我坐在派出所,腦子里一團糨糊,心想這該怎么辦。我回想起從別的外國人那里聽來的故事。他們也是事先計劃得好好的,但是遇到的情況跟我一模一樣,到了目的地才發(fā)現(xiàn)旅游機構(gòu)忘記辦理許可證了,甚至辦理的許可證干脆就是假的。窗外大雪紛飛,我像掉到冰窟里一樣,渾身冰涼,一顆沉重的心還在慢慢往下沉。警察和我的翻譯現(xiàn)在不說漢語了,改說藏語。這樣正好,我聽著他們說話就煩。不一會兒,我的翻譯離開了派出所,他回來的時候后面跟著一個人。翻譯對我說,一切都搞定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個叔叔竟然是這里的官員。這天氣也真應景,一轉(zhuǎn)眼,就在太陽快要落山的當口,雪過天晴了。啊,不對,不應該說天氣,應該說是天上的神靈對我笑了,我也對他們報以感激的一笑。接著我們就聚在派出所那張褪了色的地圖前,計劃下一步的行動路線。在返程之前,瑪多縣城也許是我們看到的最后一處人類文明了。
我們把包寄存在街對面的干部接待中心。工作人員添火加煤,把我們房間的大肚爐燒得旺旺的。而后我們出門去翻譯的叔叔家吃晚飯,飯桌上我喝了點酒。我見是藥酒,就想它一定對我的身體有好處。誰曾想醉了一個通宵,第二天早上我算明白了,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喝酒有多么危險,這可不是李清照“濃睡不消殘酒”的風雅。一個女孩走進來,生起了我屋子中央煤爐里的火,又好心地給我端來了一些熱水。我沖了三杯速溶咖啡,又吃了四片阿司匹林??墒歉揪蜎]有用。外面又在下雪,我想我們應該等天氣好轉(zhuǎn)再啟程。這樣一想心里挺高興,其實我只是找個臥床休息的借口罷了??墒俏义e了。我的藏語翻譯走進來,跟我說該出發(fā)了。我張口結(jié)舌,想說卻沒說出口,只是指了指窗外的雪,心想他也許沒有注意到,或者還沒有去過外面。事實上他早就去過了,而且和我的司機都已經(jīng)準備好動身。我別無選擇,畢竟這是我自己的事。
我們把東西收拾停當扔進吉普車,然后向縣城外面駛?cè)ァW吡瞬坏揭话倜?,鋪裝路就到了盡頭。接下來只能靠我們自己了。被雪覆蓋的土路忽隱忽現(xiàn),沒有其他痕跡可循。我們每隔幾分鐘就停下來檢查一次,以確定車仍然跑在路上。我們沒帶地圖,不過大地只剩下白茫茫一片,跟地圖已經(jīng)沒有關系了。在顛簸中走了一個小時,我們遇見了黃河,就沿著它的上游繼續(xù)走。不大一會兒,我們就經(jīng)過了路左側(cè)的幾道車轍。這些車轍通往河對岸一個小小的魚肉加工中心。在這個杳無人煙的地方,要魚肉加工中心做什么?我正納悶,突然一望無際的鄂陵湖映入我的眼簾。這個湖藏族人叫它錯鄂朗,漢族人叫它鄂陵湖,它還有個叫扎陵湖的“姐姐”,在它西邊十公里。這是中國境內(nèi)海拔最高的湖,海拔達四千三百米。
鄂陵湖面積六百平方公里,比扎陵湖大五十平方公里。她們都受到黃河源頭的接濟,平均深度十五米。這對姐妹湖出產(chǎn)一種獨有的高山魚。由于海拔太高,這種魚長得很慢,十年才會長到一斤。因此鄂陵湖東邊我們路過的那家魚肉加工廠并不太繁忙。
我們沿著鄂陵湖北岸那條路行駛,不久就離開湖岸,再次向著起伏的丘巒駛?cè)ァT诙趿旰靼兜哪线呌幸蛔∩?,公元七世紀,吐蕃王松贊干布就是在這里迎到他的漢族皇后文成公主,并護送她前往西藏的。正是這位公主摔碎了思親的魔鏡,從此一去不回頭。我希望對她有更多的了解。據(jù)說是她將佛教引入藏地的,至少每個人都聽過這種傳說。不管怎樣,這個女孩的意志頑強到令人難以置信,她是騎在馬背上走過這片危險地區(qū)的,這和我坐在吉普車里可不一樣。
不過至少她還有向?qū)?,我們卻一直在盲人摸象。無論何時,只要看到牧民,我們都要問現(xiàn)在走的路對不對。這里沒有標志,只有往不同方向岔開的其他車輛的輪轍。如果跟錯了車轍,也就意味著我尋找黃河源頭的努力功虧一簣。我們問路的一位牧民用自己的羊皮襖緊抱著一只小羊羔。他告訴我們,小羊羔掉進了溪水里,如果不把它抱在懷里暖著,小羊羔就死掉了。我們向他揮手告別后繼續(xù)前進,也希望像小羊羔一樣有貴人相助。
路過鄂陵湖一個小時之后,土路開始沿著扎陵湖岸走。我們在湖邊停下來吃午飯:烤饅頭和肉罐頭。一只孤獨的老鷹站在旁邊注視著我們,而鐵銹色的火鴨正在湖邊四處覓食。附近的一個小島上還有好幾千只筑巢的魚鷗和斑頭雁。顯然,狐貍的泳技還到不了那個小島。吃罷午飯,我們離開了湖區(qū),跟著一道車轍繼續(xù)前行。一個小時以后,我們又來到一個岔路口。聽問路時遇到的一位牧民講,右邊的那條岔路通往位于青藏高原中部的中國最大的金礦。金礦在此地以北幾十公里。離開省會西寧時,我們曾見到由幾百輛拖斗車組成的車隊,拉著滿滿的各種機械設備向同一個地方前進,這些拖斗車就是去那里的。自從幾年前發(fā)現(xiàn)了金礦,一個有著兩萬名礦工的城鎮(zhèn)就在中國最大的這片荒野上崛起了。為了阻止這個城鎮(zhèn)繼續(xù)擴張,警察禁止外省拖斗車進入,這也是唯一的辦法。為我們指路的牧民說整個工程是西寧的一個大款獨立投資的。顯然此人的財富還會暴漲。
我們選擇了左邊的岔路,二十分鐘后,路過一個帆布帳篷群,它們與藏族牧民的氈房有明顯的差異。過后我們才得知,這是一個地質(zhì)隊,正在這片荒野中勘探礦物和石油。我們還得知,他們不僅在保護區(qū)勘探礦藏,而且還獵殺瀕危動物,食其肉取其皮。
過了這些帳篷,前面出現(xiàn)了一大片盆地。盆地上滿滿當當?shù)赜袔装偕踔辽锨€大小不等的湖泊。這里就是星宿海。公元1280年,元朝曾派出一位官員來探訪黃河源頭。而我們現(xiàn)在所在的地點,就是這位官員當年所到達的極限。我對此一點都不驚訝?,F(xiàn)在是五月下旬,星宿海的地面還凍著,我們可以走過。據(jù)說到六月下旬,這里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大泥淖,開車和騎馬都甭想過去,直到十月份地面重新凍合為止。
我們穿過星宿海,進入中國剩余的幾個最蠻荒的地區(qū)之一。在我們吉普車的面前,一開始是沖出來一只燕子,接著馬上又竄出來一只紅狐貍,它們一一掠過,迅速鉆進了自己的巢穴。接著四只狼出現(xiàn)了,在離車子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惡狠狠地盯著我們。一對藏羚羊也停止了吃草,似乎在判斷我們會不會進入它們的領地。再接下來出現(xiàn)了更奇特的一幕,一大群野驢不知為什么,一看到我們駛來就攔在路上,接著又跟在吉普車旁邊“護送”我們好幾分鐘,走了快有三十米,卻始終沒能跑過吉普車。它們大口喘氣,棕白相間的腹脅用力起伏著,幾百只蹄子奔騰在干草地上,將片片雪花高高揚起。最后,它們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所謂“蠢驢”是也),不再追趕吉普車,而是向曠野中散去,消失在遠方。這是一片美麗的風景,我甚至有種錯覺:這不是中國,而是非洲。
這群野驢怎么來的?一定是一千多年前中東商人騎的驢子進化來的,他們當時走的是絲綢之路的南道。我們走到星宿海的中間,看見一條五六米寬的小河,它名叫瑪曲河(又名孔雀河),是黃河源頭一帶的主要支流?,斍恿魅朐旰旰至魅攵趿旰?,要說起來,鄂陵湖才算正式意義上的黃河源頭,因為從鄂陵湖出來,它就不是小溪而是一條河了。司機停下車,檢測瑪曲河的深度,發(fā)現(xiàn)水只能淹沒膝蓋,就直接開車沖了過去。三十分鐘后,我們到了麻多鄉(xiāng)。
麻多與瑪多同音不同字,中國人都知道,就我鬧不明白。其實兩地相距甚遠。我們開出高速路的那座小縣城叫瑪多,而這里的麻多則是曲麻萊縣的一個下屬鄉(xiāng)鎮(zhèn)??h城瑪多有幾十家商店,甚至還有一個電影院,而鄉(xiāng)鎮(zhèn)麻多只有在周日才會由曲柄轉(zhuǎn)動發(fā)電機發(fā)電,給一臺電視機和一臺盒式磁帶錄像機供電——這兩臺機器還是省政府贈送的。這個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實際上是個集市。每到周日,多數(shù)牧民都會來這里,用羊皮換一匹花布、一口新炒鍋或者一副太陽鏡。它離最近的公路有二百二十五公里,就是我們今天早晨出瑪多縣城的那條路;離最近的熱水淋浴則有五百公里,那得到西寧了。要說物資供應,曲麻萊縣城向麻多鄉(xiāng)每周發(fā)一輛卡車,在夏天有時每周發(fā)兩輛。
經(jīng)過麻多鄉(xiāng)的三家商店,我們在一座小磚房前停了下來。走進房子,見到了監(jiān)管黃河源地區(qū)大小事務的唯一官員,他是一位藏族人。當我告訴他希望走到黃河源頭時,他先是微微一笑,繼而竟放聲大笑起來。他說,只有有數(shù)的幾個中國人以及日本NHK電視臺的攝制組成功到過黃河源頭。來這里的西方人不下十幾個,卻沒有一個人成功抵達源頭。聽他這么說,我暗自吃驚,但仍告訴他我決意一試。他意識到無法打消我的念頭,就請他的兩個助手作為向?qū)c我們一同前往。不過這兩人也沒到過黃河源頭。但是這位官員認為他們或許能幫上我,再不濟至少能夠保證我們活著回來。
我問他中國人是如何認定黃河源頭的。他說是根據(jù)不同支流的長度、水量以及流域大小。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有三個地方成為黃河源頭的候選地。但是最近青海省電視臺的紀錄片攝制組認定黃河源頭是約古宗列曲支流。
我們在說事的時候,一位助手清理出了一個房間,里面有個六米長的睡覺平臺。在房間里的煤灰打掃干凈之后,我們把行李搬進了屋。司機和翻譯開始檢查車況,我則出去閑逛了一會兒。
這里離黃河源頭實際上已經(jīng)不到五十公里了,但現(xiàn)在太陽已經(jīng)落山,因此今天我們不能再趕路。晚飯吃的還是熱面條和羊肉,吃完我們就睡下了。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這里的海拔已經(jīng)高出四千四百米,空氣非常稀薄,人就像睡在水里一樣,夜里有好幾次我都因為氧氣不足被憋醒了。以后連續(xù)幾周,我的兩肋一直生疼生疼的。不過不是我一個人這樣,司機和翻譯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天還沒亮,我們決定不再睡了,把東西搬上車開拔。我們?nèi)齻€擠前排,我們的兩位藏族向?qū)ё笈?。雖然他們兩位也沒去過黃河源頭,但大體的位置他們知道,單憑這一點,就比我們好很多倍。
車駛出麻多鄉(xiāng),走西南向,這條路通往一百公里外的曲麻萊縣城。大約走了十公里,我們拐上另一條土路。雪時下時停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天了,只能勉強分辨出前面車輛的輪轍。我們跟著車轍翻過一道山脊,進入約古宗列盆地。突然間,東方的暴風雪停了,黎明的陽光打在雪地里,呈現(xiàn)出一種“紅妝素裹”的分外妖嬈來,或者說呈現(xiàn)出一種“白里透紅”的與眾不同來。約古宗列盆地遼闊而空茫,四周環(huán)繞著白雪皚皚的小山。
我們行駛到“盆底”,開始穿越盆地。這時雪開始融化,到處都是小水洼。前面是一條小溪,司機加大油門一下沖了過去。接著又是一條小溪,司機又如法炮制。這次徹底悲劇了!小溪那邊的土并沒有凍住,結(jié)果吉普的輪子陷進泥淖里差不多有一英尺深。我們折騰了一個小時,試圖將輪子拔出來,但都無濟于事。車輪陷進去,引擎也發(fā)動不起來了。我們困死在這里,眼看到手的勝利被一條小溪給毀了。
眼看一次次地發(fā)動引擎,一次次地失敗,我的翻譯建議:剩下的路不多,你干脆走過去得了,你不是那么想找黃河源頭嗎?現(xiàn)在動身還來得及。他跟兩位向?qū)Ы涣髁艘环缓蟾嬖V我說源頭就在十公里開外了。我考慮了一把他的建議。此時離太陽落山還有十個小時,如果每小時走兩公里,我正好可以走到黃河源頭再返回來。如果只有一兩千米的海拔,我平均每小時能走三四公里??墒乾F(xiàn)在的海拔遠遠高于四千米。我向盆地那頭望去,那條白雪皚皚的山脊下就是他們所說的黃河源頭。我心里不免猶豫起來。就在這時,其中一個向?qū)дf他跟我一起去。這等好事,我又怎能拒絕呢?于是我們倆就邁開步子,決意穿過這片凍原。天空中依然飄著雪花,清晨的太陽卻照耀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我們艱難地跋涉著,前面有多危險還不清楚。難道真的會“出師未捷身先死”嗎?不!雖然出師不利,但我堅信今天一定是偉大的一天。我們跳過一叢叢枯草,繞過一個個水洼。兩個小時過去了,向?qū)е噶酥傅仄骄€上的一群牦牛,于是我們轉(zhuǎn)身走了過去。又是半個小時,到了牦牛群,我們問牧民是否知道黃河源頭在哪里。
這個問題問得貌似有些愚蠢。他們只是牧民,黃河那么多支流,官方認定哪個是源頭關他們什么事。但是他們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他們指著環(huán)繞盆地的眾多白雪小山中的一座,明確說那就是源頭??雌饋硪叩侥抢锾h了,我問能否租用他們的馬。他們說馬太瘦弱了,不能騎人。在那一帶,馬是一個人最值錢的財產(chǎn)。在夏天馬能吃到新草長肥之前,牧民都舍不得騎自己的馬。步行太遠,馬又租不到,于是向?qū)Ыㄗh我往回走。我又看了一眼牧民指的那座小山,它在盆地的西側(cè),看起來的確挺遠。然而我決意玩命一搏。我告訴向?qū)茸咦呖?,如果過會兒確實沒有指望走到那里,在天黑之前趕回去也不遲。于是在向牧民道謝之后,我們繼續(xù)前行。
現(xiàn)在海拔是四千五百米,在這樣的高度,目測的距離往往會欺騙自己的眼睛。空氣越來越稀薄,我們走得越來越慢。幾個小時下來,還未穿過這片凍原。我倆不說一句話,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氣。又走了大約三個小時,我們看到了另一戶牧民,再次停下來向他們問路。他們指的還是那個方向,說黃河源頭就在山脊的那一端。我猛地意識到,黃河源頭就在我們前方了,勝利在望,只有大約最后一小時的路。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馬上就要到黃河源頭了!可就在這時,向?qū)岢隽水愖h,他說我們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如果不立即返回吉普車那里,那么在天黑之前就回不去了。我哪里聽得進他的話,聳了聳肩對他說,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要回不去就在牧民家睡覺;你們把吉普車弄出來,明天來接我吧。我向牧民道了謝,轉(zhuǎn)身就開始一個人往前走。很顯然,稀薄的空氣已經(jīng)破壞了我的判斷力。向?qū)Оl(fā)覺沒法子跟我講道理,只好緊走幾步跟了上來。
可是沒過多久,我就后悔了,沖動是魔鬼啊。每往前挪一步,都是那么痛苦。我的肺無法換氣,我的雙眼無法聚焦。我轉(zhuǎn)向向?qū)?,告訴他我受不了了??蛇@次他卻反過來鼓勵我堅持到底。我們倆不得不兩次跪倒在地,只為了呼吸更通暢,可實踐證明這毫無作用。我們只得重新站起來,機械地邁動雙腿。在意識模糊、不知不覺中,我們竟然神奇地跨過了山脊??吹近S河源頭了!石碑、牛頭標記,對!就是這里。我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