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用戶登錄后自動創(chuàng)建賬號
登錄2014年,當曹啟泰帶著“果陀劇場”的二十五周年版《淡水小鎮(zhèn)》第一次來到大陸的國家大劇院時,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國家實驗話劇院(它是國家話劇院的前身)也曾經(jīng)在1987年上演過這部戲的原著,即桑頓·懷爾德的《我們的小鎮(zhèn)》(Our Town)。
或許更少有人知道,曹啟泰所扮演的戲中靈魂人物“舞臺監(jiān)督”,曾在二十七年前由實驗話劇院“老戲骨”雷恪生扮演過。當年在北京排演這部戲,可謂是一次中美文化交流的盛舉。
與斯諾夫人共同執(zhí)導的貝汀娜·安特爾(Bettina Entell)多年后依然記得抵達首都機場的情形:劇團團長鄭振瑤和外交部部長黃華親自率領大隊人馬去接機,“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的工作人員搶著提行李,配的座駕是紅旗轎車……
可是,在中國先鋒戲劇逐漸凋敝的1980年代末,美方執(zhí)導下的這次演出最終只是成為了一份文化禮品,以紀念“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埃德加·斯諾。走出“文革”的中國話劇,并未像迎接《哥白尼傳》、《安娜·克里斯蒂》和《推銷員之死》那樣,真正被《我們的小鎮(zhèn)》所震撼和折服。
或許,在那個創(chuàng)造產(chǎn)生過《絕對信號》和《車站》的年代,懷爾德的舊作已很難帶給大陸戲劇太多新鮮感——黃佐臨的“寫意戲劇”和懷爾德早有異曲同工之妙。當年還在戲劇學院讀書的孟京輝,去看了這部被譯為《小鎮(zhèn)風情》的戲。他曾私下告訴安特爾,自己印象最深的一點,是全劇的聲音效果都由四個口技演員模擬而成。
然而,這只是美國導演在跨文化戲劇上的一點奇思妙想,作為劇作家的懷爾德給孟京輝、林兆華等人留下了什么呢?恐怕確實極為有限。
于是1990年代后,除了北京、南京、寧波有零星的業(yè)余劇社排演,除了2002年中央戲劇學院的姜若瑜帶著學生排過一次畢業(yè)大戲,《我們的小鎮(zhèn)》這部在美國上演最多的劇,卻幾乎絕跡于大陸劇場。這種冷遇,與臺灣果陀劇場近二十六年來排演七版之多的熱鬧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
懷爾德戲劇在中國的奇妙旅行,還有另一樁可作談資的有趣案例。1960年代的香港本埠在戲劇文化上頗不景氣,一直受美國政府襄助的今日世界出版社在董橋等人主持下,譯介了一批美國文學經(jīng)典作品,其中就有1962年劉文漢翻譯的懷爾德戲劇三種。
巧合的是,鐘景輝翌年從耶魯戲劇系學成歸港,在浸會學院任教,首先選中排演的就是這部新譯的《小城風光》。對鐘景輝這位香港未來的戲劇泰斗而言,懷爾德代表的是一種極具革命性的“劇場主義”(Theatricalism),它不僅絲毫不受舊式戲劇寫實性和故事性的束縛,而且將策動本港藝術家以更激進的現(xiàn)代主義姿態(tài),喚起這個城市的藝術自覺。
1965年5月,浸會學院劇團終于在香港大會堂將鐘景輝執(zhí)導的《小城風光》搬上舞臺(據(jù)我所知,這可能是該戲在中國的首次正式演出),獲得社會各界的高度評價。
不過,雖然香港確實由此走入一段1960年代翻譯劇的繁榮期,阿爾比、威廉斯、品特、貝克特等人的代表作如過江之鯽進入本港舞臺,但和北京的排演一樣,懷爾德更多地只是被用作一個美國現(xiàn)代戲劇的引子,并沒有讓這位劇作家在本地文化中覓得扎根的土壤。
臺灣與懷爾德的戲劇姻緣雖然來得最晚,卻與香港和大陸有著路數(shù)完全不同的軌跡。1988年,還在學導演專業(yè)的梁志民和妻子創(chuàng)辦“果陀劇場”,并將阿爾比的《動物園的故事》作為創(chuàng)團劇。
阿爾比年輕時棄詩從戲,其實多虧了懷爾德的指點,而梁志民緊接著就在第二年排演《淡水小鎮(zhèn)》,倒也是個有趣的巧合。
然而,1989年的這次首演卻很難算得上成功,大概是因為“果陀劇場”還不敢在改編中過于造次——除了將新罕布什爾的格洛佛角搬到了臺北附近的淡水,絲毫不敢怠慢原著中“沒有幕布,沒有布景”的極簡主義。
若不是1993年梁志民大刀闊斧的第二版改編劇本(它也成了后來歷次演出的定本),《淡水小鎮(zhèn)》恐怕也會如同北京和香港的那兩次演出,湮沒在歷史的河流中了。
對心儀百老匯商業(yè)劇團經(jīng)營的梁志民而言,“果陀劇場”要想在當時的臺灣生存和發(fā)展,恐怕不能走陽春白雪的高雅路線。懷爾德旨在打破一切情節(jié)劇幻象的赤裸舞臺和劇場主義,被梁志民放到了次要位置.
他要在全新的改編中將《淡水小鎮(zhèn)》徹底地本土化,使之承載起臺灣人的集體記憶和鄉(xiāng)愁,或者用他的話說,讓淡水變成“臺北人感情的出??凇?。
要想實現(xiàn)這種改編,絕不僅僅是把劇中的“喬治”和“艾米莉”改為“陳少威”(第二版中該角色由張雨生扮演)和“艾茉莉”,或者讓鎮(zhèn)上鄉(xiāng)親見面寒暄時說幾句臺語那么簡單。
梁志民去做的田野調查,堪稱一次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民族志寫作:他不僅走訪了“施工中煙塵密布的中正路,在曲折街衢里尋得了一絲絲老街的蹤影”,還查閱了淡水鎮(zhèn)圖書館收藏的百年老照片和歷史年鑒,將臺版的小鎮(zhèn)故事以歷史學家般的精確,嵌入到淡水的時間軸中——艾茉莉重返的十歲生日被設定到1955年3月20日.
這個雙魚座生日正是淡水“滬尾漁港”竣工日,那天由省主席嚴家淦主持了剪彩儀式;陳少威和艾茉莉在冰店吃冰時的重要談話發(fā)生在1963年9月8日,而他們在臺北地方法院公證結婚則發(fā)生在1965年10月26日……
如果說懷爾德對虛構小鎮(zhèn)“格洛佛角”人口統(tǒng)計、地理經(jīng)緯和地層構造的精確,不過是一種以有限生活反襯宇宙無垠的反諷之計,那么梁志民的精確則更出于一種真情實感的鄉(xiāng)土寄托,仿佛這樣就能在舞臺上把那個逝去的四百年淡水從時間里打撈出來,繼續(xù)讓漁歌和海風一起淺吟低唱。
為了營造這種歷史真實感,財力日漸雄厚的“果陀劇場”不惜重金投入到服裝造型和舞臺設計。最引人注目的,是獨具匠心的五十厘米高的圓形舞臺和五點五度傾角的立體環(huán)形斜坡,這不僅是環(huán)繞小鎮(zhèn)的清水街,還以純粹的幾何構造象征了中國特色的宇宙與時間。
同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臺灣鄉(xiāng)民的服裝造型不僅要對應于中國元素和寶島風俗,還要調教出三幕戲從初夏、秋天到初冬的色彩變遷,以青黃綠藍紅橙的布料象征出生命的紋理。
據(jù)說在二十五周年版的制作中,一共印了一百五十碼的印布,多達五十種的紋樣,這其中的心血和金錢的耗費,大概在《我們的小鎮(zhèn)》世界演出史上難有匹敵!
身兼編劇和導演的梁志民當然也清楚,他的“淡水”不可能回到徹底寫實的戲劇老路上,所以舞臺的風格上依然遵循了一種中國式“寫意”(他認為懷爾德的劇作正是借鑒了中國傳統(tǒng)戲劇的“寫意”)。
梁志民在1993年借用了畫家李永沱的油畫,2006年時又在視覺上選擇了法國后印象派畫家秀拉(Georges Seurat)的“點描法”,將靜謐、恬淡的色彩與靜置、永恒的小鎮(zhèn)時間關聯(lián)起來。
這種視覺的“淡水”由投射在舞臺背景的歷史照片和十位當代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淡水小鎮(zhèn)”主題繪畫構成,并別具匠心地在舞臺中間以三段巨型紗布構成近景,通過舞臺燈光的穿射形成空間切換。
如此利用聲、光、電構造而成的淡水小鎮(zhèn),對看戲的觀眾自然有一種極強的沖擊力,但與懷爾德原著中意圖營造的黑暗虛空早已相去甚遠。第一幕開場時,原本“舞臺監(jiān)督”會指著剛抬上來的兩個拱架,調侃說:“這是布景,為那些認為必須有布景的人準備的。”當然,這樣的臺詞也被梁編劇頗有自知之明地刪掉了。
然而,最能喚起觀眾鄉(xiāng)土共鳴的投射,還是改編中對臺灣近代歷史政治的巧妙穿插。陳少威一家是1949年后遷臺的外省人,鄰居艾茉莉一家則是土生土長的臺灣本省人。
艾太太不時蹦出的閩南語和對陳太太兒化音的打趣,遠比《我們的小鎮(zhèn)》譯本中那笨拙譯出的新英格蘭口語更能打動華人觀眾。
同時,除了保留原著中核心的臺詞和架構,但凡可能給本族觀眾造成文化隔閡的,悉數(shù)被替換為淡水鎮(zhèn)的風土人情——送奶工豪伊變成了山上晨練的里長伯,早餐的咖啡變成了熱茶,喬治要繼承的養(yǎng)雞場變成了陳少威的果園,艾米莉的演講題目“路易斯安那購買案”變成了艾茉莉的山東地理。
在梁志民看來,跨文化戲劇中的這種功能主義翻譯并無不忠,因為這些家長里短的日常細節(jié)無非是為了喚起共同記憶,營造“簡單、質樸、有情”,而是否“有情”正是他的戲劇標準。《淡水小鎮(zhèn)》演出時頻頻喚起的觀眾會心笑聲,恰恰是當年北京和香港以漢語演出的翻譯劇所無法實現(xiàn)的。
更讓其他改編者嫉羨的是,在某些文化指涉上,格洛佛角與淡水鎮(zhèn)有著佳偶天成般的適配感。喬治鐘情的運動并無必要替換成籃球或乒乓,因為臺灣的全民體育正是棒球。
新英格蘭的長老會教堂也不用替換成祖廟,因為淡水鎮(zhèn)早在十七世紀就有基督傳教士活動;兩家太太參加的教堂唱詩班當然也合乎本地歷史,因為淡水禮拜堂在少威高一那年正好落成三十周年。
不過,兩個時空最重要的契合,恐怕還不是這些文化背景符號的通用,而是它們看似靜置的小鎮(zhèn)時間被同樣安放于劇烈動蕩的大歷史背景之中。
《我們的小鎮(zhèn)》中半隱半現(xiàn)的“世界大戰(zhàn)”與《淡水小鎮(zhèn)》暗指的臺灣身份迷茫,同樣構成了一種與寧靜田園對位的撕裂性現(xiàn)代性經(jīng)驗。
也恰恰是梁志民對臺灣獨特歷史經(jīng)驗的深度挪用,使得此戲跳離了基于全人類共性的大格局——在懷爾德那里,格洛佛角對于吉布斯或韋伯兩家而言,都是純然的家園,但是在梁志民那里,陳家對于臺灣的外省心結和艾家自然大有不同,1950年代的淡水小鎮(zhèn)究竟是家園,還是客居之地,并非毫無疑問。
最值得注意的,是全劇唯一的性格角色:教堂風琴師、小鎮(zhèn)酒鬼斯蒂姆森。在《淡水小鎮(zhèn)》中,編劇保留了這個重要的邊緣人,除了賦予他一個“老王”的中國身份,還重新詮釋了他的酗酒和暴躁。
原來,老王來自艾茉莉只在班級演講里想象過的山東,作為國民黨老兵,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自己的泰山、黃河和家鄉(xiāng)的未婚妻,而客居海島十年后,他已漸漸發(fā)現(xiàn)所謂“反攻大陸”的口號不過是政治迷夢。
表面上看,老王在淡水鎮(zhèn)上與斯蒂姆森一樣,都是無法適應小鎮(zhèn)生活的“局外人”,但實際上兩者有著深刻不同。在懷爾德筆下,這個風琴師的酗酒原因是語焉不詳?shù)?,他的存在和自殺旨在揭示小?zhèn)田園風光背后陰暗、枯燥、乏味的一面。
甚至有評論家認為,斯蒂姆森的畸人形象源自舍伍德·安德森的溫斯堡,代表了懷爾德對于自己同性戀身份的一種焦慮。
然而,在梁志民這里,老王的借酒澆愁并不指向個體的認同危機,也不是小鎮(zhèn)生活構成了一種壓迫性的存在,而是這個人物承載了一種宏大敘事的家國鄉(xiāng)愁。對老王的這種改編看似無關宏旨,卻是對原作象征系統(tǒng)的一次開胸手術,因為它實際上切除了《我們的小鎮(zhèn)》中詩性的含混,關閉了那扇對小鎮(zhèn)生活進行批判性觀察的暗門。
于是,《淡水小鎮(zhèn)》將“人總是得兩個兩個生活在一起的”這句臺詞奉為了人生格言,卻忘記了懷爾德本人是怎樣終生未娶、孤老一生,也遺落了原作中這句話隱含的反諷和苦澀。
梁志民改編中的這種文化偏離,當然是為了讓《淡水小鎮(zhèn)》更好地調動觀眾的“情”,同時這種臺灣本土歷史的植入,也能使其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國民戲”,使該劇在不斷重演中成為一種經(jīng)典化的文化記憶。
梁志民需要的是一部成為“果陀劇場”旗艦產(chǎn)品的商業(yè)舞臺劇,需要收獲“有情”和感動,而無意強調懷爾德對百老匯感傷劇的刻意顛覆。如果繼續(xù)深究下去,會發(fā)現(xiàn)真正相互抵牾的,其實并非編劇個人意圖之間的差異這么簡單。
在《淡水小鎮(zhèn)》和《我們的小鎮(zhèn)》之間,橫亙著一道中西文化的鴻溝,它不僅體現(xiàn)為改編者很難在一個重視集體主義的傳統(tǒng)中轉譯斯蒂姆森身上的個人主義存在危機,更體現(xiàn)在全戲第三幕對于宇宙生死觀的再現(xiàn)差異。在至關重要的第三幕,《淡水小鎮(zhèn)》半寫實的環(huán)形舞臺變成了一種天人合一的裝置藝術:它既是淡水鎮(zhèn)的清水街,又是圓形的宇宙,同時還成為了一個時間的巨大表盤。
生界和死界不再按懷爾德設計的那樣對峙于舞臺的左右兩邊,而是借助舞臺緩坡成為上下分野。淡水鎮(zhèn)的亡靈們端坐于表盤的十二點鐘位置,生者在中下方為艾茉莉送葬。
在艾茉莉重返人間的高潮部分,她逆時針方向慢慢走過“時間”,清水街的表盤刻度在每一個小時處亮起并熄滅。最后全劇謝幕時,所有演員走到鐘表舞臺的整點位置,提醒觀眾他們十二個人各自代表的時間意義。
這種被物化的時間呈現(xiàn),如同佛教中生死輪回的羅盤,暗合了一種古老的東方宗教想象,而非懷爾德所意圖呈現(xiàn)的西方死亡哲學,因為前者隱喻了生死的辯證轉化,而后者僅僅將死亡視為上天對人間的一次“收割”。
正是因為這種死亡觀、時間觀上的文化差異,華人觀眾在理解艾茉莉的重返人間時,似乎顯得較為疏離:她到底是死者的還魂,還是鬼魂的襲擾?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并無西方意義上的幽靈歸者(Revenant),對我們來說,鬼在肉身隕滅后的不安和游蕩,意味著某種因果報應的彰顯。觀眾很難想象出一種為追求倫理對話而返回人間的西方式鬼魂,也無法理解這個鬼魂對于生者的訓誡和失望。
為了避開這種文化隔閡,梁志民加大了第三幕的情感分量,讓冥間的陳太太對著前來探望的丈夫隔空喊話:“漢祥,該回去了,你會著涼的。”在被問及死后的愿望時,陳太太甚至還深情地說:“我只希望,你爸爸他每天睡覺前記得關門窗,關上瓦斯爐……希望……希望他好好照顧自己?!?/span>
當然,這些催淚的臺詞都是懷爾德未曾寫下的,也背離他的劇本意圖,因為他力圖在第三幕呈現(xiàn)的,并不是死者對于生者持久的眷戀和記憶,而是死者對生者的冷漠、淡忘。
懷爾德這種熱與冷的轉換,構成了《我們的小鎮(zhèn)》最具震撼的主題言說;前兩幕對家庭生活的溫情呈現(xiàn),正是一種反高潮的鋪墊,從而更劇烈地激發(fā)觀眾的認識扭轉。
這樣一種戲劇效果及背后的生死哲學,顯然是梁志民無意移植到改編劇本中,因為它既不符合《淡水小鎮(zhèn)》的溫情路線,也不符合中國觀眾對于鬼魂和生命的儒家認識。
梁志民錯了嗎?或許沒有。這是屬于他的淡水,他的小鎮(zhèn),他的文學變形記。在跨文化戲劇中,原作的翻譯和改編如同一粒風信子的奇妙旅行。
《我們的小鎮(zhèn)》在香港、北京和臺北三地的經(jīng)歷,說明了世界文學不可預期的結緣、扎根和生長,這本身就是對浩瀚時間和空間的一種懷爾德式見證了。